柯敏宣布比赛开始。

主席像被美杜莎视线照过一样,面部僵硬,没有任何的反应。

周周小声地说:“主席主席,比赛开始了。”

“啊?哦哦哦,嗯。”主席把自己的脖子从反方那边扭过来,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

“谢谢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欢迎各位来到省中辩论社社团赛的比赛现场,我是本场的主席。本次比赛的题目是“一个人为了活着,可以什么都做或不可以什么都做。坐在我右手边的是正方同学,有请他们做自我介绍。”

“反方一辩周周。”周周紧紧张张地站了起来。

简泽一脸奇妙地看着周周。

“反方二辩钟立命。”

简泽二脸惊异地看着钟立命。

“不好意思,是正方,正方三辩简泽。”简泽站起来,挂着他在赛场上经典的虚假微笑。

顾然噗嗤一笑。

笑什么笑,你又不是林黛玉。简泽在内心翻了个白眼。

只能说简泽这个小孩胜负心真的很重。

周周是朗诵小能手,一辩的开篇立论真是声情并茂道貌岸然,舌灿莲花天花乱坠,听的坐在评委席的一个社会裁老师一愣一愣的,差点都没流下眼泪来。

周周讲完,还有五秒钟,周周来了一个长停顿,随着结束的铃声说了声做作的:“以上。”

“好!”社会裁老师声如洪钟地喊了声,带头鼓起掌来。

“好好好。”柯敏在旁边陪着笑。

四辩质询一辩的时候,顾然站起来。

简泽对顾然的质询很期待,倒不是说能够期待顾然说出什么让他手足无措的话,毕竟他觉得这不可能。

他只是期待第一次正式地和顾然打比赛。

毕竟第一次,很重要。

“有请对方辩友。”顾然款款地说。

“感谢对方辩友。”周周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你不用紧张。”顾然捕捉到了周周的这个小动作,刻意放慢了语速,“我只是想要和你达成几个共识而已。在您方的立场下,我今天是不是可以杀人。”

这个问题在备赛的时候有准备,周周很流利地说:“不可以,因为这个题目是为了活着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平时我们当然不可以杀人。”

“好,那我今天为了活着可以杀人,那我为了不被打伤我可以自卫,可以反击,对吧?”

“对。”周周说出这个回答的时候内心充满疑惑,顾然这个问题实在干吗?

“那我为了不被打伤我为什么不能杀人呢?”顾然接着刚刚的问题问下去。

“因为打伤和杀人对你的威胁程度不一样啊。”周周几乎脱口而出。

顾然松了口气,终于到这儿了。

“对方辩友,别人打我的时候,我可能不知道他会不会把我打死,我自卫是我觉得他打不是我,我杀他是怕他打死我。今天如果世界末日,资源紧缺,人们为了活着去杀人,他们觉得自己不杀人就活不了这件事情,是主观臆断还是客观事实,你怎么区分?威胁严重到什么程度我可以杀人?”

周周眨巴着眼睛,感到脑髓被抽空了。

这是啥,怎么没人告诉我他会问我这样问。

不带这样的,不带这样的。

顾然看周周不说话,顺势结了一下:“对方辩友用他的沉默回答了我的问题,他方所谓的为了活着不一定真的是受到了迫急的生命威胁,我们来看下一个问题。”

简泽看着顾然质询了三分钟,基本上把自己持方立论的散点拆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没有关系。

简泽保持着他在场上的微笑。

长矛可以刺穿盔甲,对于堡垒却无济于事。这个宏大的叙事中细枝末节的散点被击碎没有任何关系,只要故事环环相扣的逻辑链不被解开,依然可以缠住对方的咽喉。

接下来的几轮环节没有什么意思,当然这只是在简泽看来。

因为陈北驳论时候低沉磁性的声音和李子明质询温柔甜蜜的语调都让柯敏两眼放光两耳失聪。

李子明坐下来的时候,柯敏一脸意犹未尽。

她真的有在听比赛吗我怎么觉得她在李子明讲话的时候脑子空的像墙梁下面的燕子窝啊。

“下面有请正方三辩质询反方二辩,时间同样为三分钟,有请双方辩手。”

Boss登场。

当当当当,简泽内心给自己配了一个华丽的BGM,并且在脑中给自己披上黑色的大风衣。

“有请对方辩友。”简泽站起来,调整了一下微笑的弧度。

和李子明那种全贴合的笑容不同,简泽的笑容更像一块非全贴合的屏幕,老练的辩手可以很快速地捕捉到上扬的嘴角隐藏的锐利尖刀。

简泽也不得不佩服李子明虚伪假笑的能力真的比自己强太多。

不过,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新手,比如说只能算反应快速口条顺畅的陈北,撕去简泽假面的难度就和一个THU计算机系的直男鉴别林有有是绿茶的难度相当。

“谢谢对方辩友”陈北礼貌地回应了简泽。

“对方辩友,您方认为一个人不能为着活着什么都做是因为人必须有底线是吗?”

“是的,一个有道德的人必须有底线,而如果连道德都没有,怎么可以称作人呢?”陈北低沉的嗓音通过喉腔的共鸣发出,配合着这些思想品德课上的话,简直是民国时期的闻一多附身。

“好!”社会裁又一次带头叫好。

“好好好。”柯敏又一次陪着笑。

简泽被社会裁这响亮如孙悟空从五行山下蹦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请问对方辩友,道德是怎么形成的呢?”

“道德是我们内心对真善美的追求,是我们与生俱来的。”陈北回应道。

“奴隶制社会的人不把奴隶当人,伟大如苏格拉底也没有批评他们不道德。文艺复兴是近代道德观念重要的历史渊源之一,可是文艺复兴时期私欲膨胀,在现代人眼中一点也不道德。所以对方辩友,我们对真善美的追求是会变的吧。”

“可是无论怎么变,我们都有要坚守的底线。”陈北依然是那副伟光正的表情。

简泽感到自己挂住这个假笑有一些勉强,他想翻白眼了。

当然他看到了柯敏已经翻白眼了。

“我们都要有一个底线,那我的底线和我们的底线会不会不一样。”

“所谓我们的底线,就是这个社会的道德共识。”

简泽刻意停顿在这里,将手中烂熟于心的攻防稿假意往后翻了一页。

“那请问对方辩友,我们的道德共识,是怎么形成的。”

“道德共识,就是我们在人类的历史发展进程中一步一步…”陈北话说到一半,忽然自己停在了那里。

这句话和周周念的主辩稿的核心段落的开头一字不查。

简泽很顺利地接着陈北的话往下讲:“正如对方辩友所说的,道德共识就是在我们人类的历史发展进程中一步一步实现的。我会在小结中继续我方的论述,我们来看下一部分的问题。”

Gotit!金色飞球!

这场比赛到了简泽这里几乎已经毫无悬念。

柯敏似乎没有不太想继续听下去了。这场比赛被正方宏大的叙事变成了一场魁地奇,反方所有关于散点的攻防和争夺在正方握住金色飞球的一刹那就已经显得毫无意义。

当顾然结辩的时候,简泽有些同情地看着他。

对不起,把你们,

打爆了。

顾然很明显有些慌张,开头说完谢谢主席之后的几句话都有些磕磕绊绊,顺着这场比赛的时间线做最后一轮的攻防也有些勉强,毕竟他心知肚明这些点已经影响不了什么了。

顾然深呼吸,把握在手上的纸放在了桌上。

《红楼梦》里,王熙凤曾经说:“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这句话在中国农村中有一个更加广为流传的版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今天,对方辩友和我们说,我们人类的历史是血腥残酷的,我们在这部血腥残酷的历史中,通过暴力的手段逐渐取得了我们今天的道德共识,而这种取得共识的方式即将延续到我们的未来。”顾然的吐字刻意的放缓,掩饰声音中的颤抖与紧张。

“他方今天频繁举得一个例子是我们的祖先,智人,是如何残忍地杀害了尼安德特人,获得了人种竞赛的胜利。但是对方辩友有没有想过,我们的祖先用那样鲜血淋漓的方式让我们取得了今天人类在这个星球的统治地位,是为了让我们用同样的血腥与暴力去重现他们的历史吗?

“今天的人类以及经历了启蒙时代,我们愚昧被点亮智慧被打开,我们获得了理性我们知道了思考,我们今天,真的还需要用攻击用暴力用蛮横来推动人类历史的发展吗?

“对方辩友认为是的,他们甚至鼓励我们这么做,因为当我们诉诸暴力,我们可以不断迫近一个所谓的真理,一个所谓的道德共识。可是当我们去仔细思考对方辩友的话,他们在把我们,我们人类,当作手段,当作获取真理的手段,他在设置一个试验场而我们都只是实验品。我们是小白鼠,我们用我们的死亡和牺牲去换来对方辩友对绝对道德绝对真理偏执的追求。“

简泽蓦然发现顾然眼中有光。

“但请永远记住,正如启蒙思想家康德说的那样,我们人类,永远只能是目的。”

顾然说完的时候铃声正好响了两下。

顾然有些木讷地坐了下来,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但是他听到了社会裁响亮的掌声。

和柯敏响亮的掌声。

Gotit!金色飞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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