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覺無夢, 完全無夢。
    紀延的記憶沒出錯,他家枕頭對于初南來說确實低了點。當年他們一同在外求學,有時紀延會夜宿在她的租房裏。兩人不止空調溫度不一樣、被子厚度不一樣, 就連枕頭的高度也都不一樣,那時?還是她興致勃勃地拉着他, 穿梭在加利弗尼亞的床品店鋪間, 花一個下?午, 一家小店一家小店地逛過去, 回到家時?,他們買了兩副高低不一致的枕頭,買了?咖啡豆和紅薔薇, 買了明天早餐要吃的可頌。
    年輕的時候仿佛有無限精力, 盡管這人的耐性奇差, 脾氣也不高明,可還是願意為?着那時?候的她,慢步游走于城市裏的每一個角落。
    只是初南不知道,那麽久過去了?,原來他還記得這一些微小的細節。
    如同昨夜從王老?師入住的醫院回警局,靜谧車廂中,當他将手機遞過來時?,她還能條件反射地解開屬于他的密碼。
    沒有忘。
    很多東西,原來兩人一直都沒有忘。
    再次醒來已經是日?落時?分。
    窗簾忘了?拉,初南從床上坐起時?, 透過剔透的玻璃門,正好能看到遠方?山巒間沉甸甸下?墜的落日?。
    昏紅的餘晖染了?一整片天, 偶有幾只黑鳥疾疾飛過。她抱着被子,在床上看了?好一會, 才反應過來自己?還在紀延家。
    紀延家的房間,紀延家的床。
    床上還有陽光的味道,混着她身上淡淡的沐浴乳氣息,就連這沐浴乳的氣息也是紀延家的。
    她心頭似乎也被陽光烘出了?點淡淡的暖,只是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就這麽在床上坐了?大半分鐘,才無聲下?床,走出了?房間。
    紀延已經在沙發上辦公了?。
    也不算辦公,就是和局裏的同事在通電話。
    幹他們這行的都知道,晝夜不分灰頭土臉地抓了?嫌犯回來,也不過就是整個公檢法?體系裏的第一步,緊接着還有同樣需要技巧的問審,問審完了?寫報告,直到卷宗移交到法?院,他們警局這邊的事情才算完。
    紀局中午眼見着一隊那麽高效地破了?案,心情一好,大手筆給那幾個熬夜加班的放了?半天假,問審的環節自然就交到了?其他同事的頭上。
    “紀隊,”初南走出房間時?,正好那同事問完審打了?電話過來,“曲子奇基本上都招了?,他說所有事都是他一個人幹的,曲姍姍從頭到尾都沒有插過手,尤其她那病一發作起來,歇斯底裏的,根本也不可能幫得上忙。一切都是他得知了?王老?師她們的計劃後才想出來的點子。”
    整個事情在老?蔡他們救出了?幾名老?人後,其實就差不多清楚了?,其餘細節曲子奇也都供認不諱——
    曾經有過慘痛經歷的小男孩,在眼睜睜看着奶奶命喪火場的那一刻,早于所有同齡人明白了?什麽叫“痛苦”什麽叫“失去”。
    所以童年的曲子奇特?別不快樂。奶奶的離去不僅讓他失去了?一名親人,更?是讓他失去了?一整個童年的溫暖,因為?在那些蒼白的日?子裏,父母是忙碌的,對孩子是嚴厲的,整個世界裏只有奶奶那雙幹枯的手會溫柔地撫摸他的臉,說:“小子奇慢點長,讓奶奶多陪陪你。”
    奶奶離開後,再也沒有人會那麽溫柔地對待他。
    少年孤獨,沉默,非常不快樂。這份不快樂在後來妹妹被人販子拐走、幾年後父母又在一場車禍中相繼離去後,開始在少年的世界裏埋下?了?扭曲的種子。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其實在父母出車禍的那一瞬,本刻痛徹心扉的他心底卻?騰起了?一股扭曲的痛快:活該。
    是,活該——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能抛棄的人,他們活該!
    幾年後,二十歲的曲子奇在新聞上看到了?一張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臉。他原本還以為?這是上天對自己?的補償,可等妹妹被接回家後,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妹妹在那幾年被拐的時?間裏,也發生了?同樣慘痛的失去。
    這個世界為?什麽是這樣的呢?有人一生順遂,幸福快樂唾手可得。可有的人,卻?要用一生的時?間,來修複童年遺留下?來的傷口。
    他陪着自己?的妹妹走了?很久很久,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個好哥哥。
    五年後,妹妹病好了?,雖然還需要每天吃藥,雖然醫生說還是有病發的可能,可終究,妹妹還是回了?家了?。
    她找到了?新工作,在一家聽起來高大上可其實就是個賣假藥的所謂“保健品中心”裏。
    不過雖然賣假藥,可保健品中心裏卻?都是實實在在的好人,妹妹也是好人,對老?人們熱心又熱情。曲子奇想,她這是把沒法?兒投到奶奶身上的關愛都給了?其他老?人了?吧?挺好的,挺好的。
    可不好的是,偶爾妹妹還是會因為?在保健品中心裏看到鞭子、繩子之類的東西,被勾起從前的記憶,連着好幾天都不敢上班。
    而那時?,為?了?不讓妹妹因長時?間曠工而失去這份難得的工作,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曲子奇就會戴上長假發穿上高跟鞋,用他高超的化妝技巧,将自己?打點成為?另一個“曲姍姍”,走進黃騰達那間規模不錯的保健品中心。
    沒有人發現“曲姍姍”偶爾有喉結,老?人們依舊對“她”喜歡得不得了?。
    可總有那些讓人生氣的家屬:平日?裏不陪老?人就算了?,讓自家老?人在保健品中心裏一呆就是一整天就算了?,甚至就連老?人們在這買點藥、花點錢,他們也要上門來鬧。
    鬧什麽?他們有資格嗎?為?人子女,全身心就想着工作想着老?婆想着下?一代,既做不到孝也做不到善,這種人憑什麽活得那麽好?憑什麽連老?人在他這裏買點藥都不讓?
    內心的不滿愈積愈深,終于,終于有天在無意中聽到老?板和王老?師的談話後,曲子奇知道了?那個驚人的計劃。
    也就是在這時?,一個更?為?驚人的計劃在他心中隐隐騰起——
    為?了?孩子可以忽略老?人是嗎?自家爹媽老?了?不中用就可以随便對待了?是嗎?
    狗東西,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老?子這就替天行道,讓你們這些狗東西生不如死!
    于是,于是……有了?後來的一切。
    “所以到目前為?止,所有事都是他一個人策劃的,沒有第二者插手?”
    “是的紀隊,曲子奇把所有事都攬到自己?身上了?。”
    “那通電話呢?老?蔡他們在進森林前親眼看到曲子奇接了?曲姍姍的電話。”
    “這個我們也核實了?:那通電話是曲子奇提前逼着曲姍姍錄好的,後面再當着老?蔡他們的面,假裝接了?電話。而且紀隊您想想,其實曲子奇也沒必要替他妹背鍋啊:左右曲姍姍已經被送到精神?病院了?,牢是不可能坐的了?,現在多一事少一事,對曲姍姍來說不都沒差嗎?”
    話是這麽說,可心裏總隐約覺得有些不對勁。
    紀延拿着電話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落日?。
    太陽沉甸甸地下?墜,墜往不知哪一處的人間,卻?在墜落之前,拼盡了?全身的光和熱,在天空綻出了?一場色彩缤紛的表演。
    這是天空陷入黑暗前的瑰麗表象嗎?還是,下?一場光明到來前的必經歷程?
    不知多久,他聲音才又響起:“那些短信呢?他一個普通插畫師,怎麽就無師自通掌握了?那麽多高新技術?每條短信每通電話至少都用了?兩個國外服務器,連我們都沒辦法?在短時?間內追蹤到,一般人能掌握?”
    “說到這我就要吐血了?——紀隊,那小子說他是從暗網上學來的!”
    紀延:“……”
    暗網?呵,可真?特?麽神?奇又人人唾手可及的暗網!
    “繼續審,我就不相信現在還真?犯點兒事就能往暗網上推,刑偵劇看多了?是吧!”他“啪”地挂上了?電話,站在窗前,看着遠方?山巒間那場無與?倫比的日?落。
    “有個事我還挺好奇。”身後傳來淡淡的嗓音,那是剛醒來不久的初南。
    紀延沒回頭,只“嗯?”了?一聲。
    “昨天你為?了?防止曲子奇再打電話過來蠱惑圖圖爸,特?意把他的手機繳了?,可怎麽綁匪就那麽精明,懂得直接把電話撥到圖圖媽的手機上?”
    初南到中島臺後倒了?兩杯水,拿過來,遞給他一杯:“要知道,圖圖爸的手機一直都在警方?的掌控下?,可事實上,那把手機連條信息也沒收到。”
    “因為?第一通威脅電話打過來時?,圖圖爸爸還有個事沒告訴我們。”紀延接過水。
    初南:“什麽?”
    “綁匪很明确地告訴過他,下?一通電話,他會打到圖圖媽的手機上。”
    初南舉到了?唇邊的透明玻璃杯停了?下?,然後,輕輕地,諷刺地,笑了?。
    原來如此。
    難怪曲子奇會在第二通電話成功撥打後就錄下?那一段視頻,因為?他知道,圖圖爸同意了?。
    圖圖爸瞞下?了?綁匪的交代,留下?了?圖圖媽的手機——從那一刻起,其實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所以在曲子奇看來,他已經“輸了?”。
    紀延喝了?口溫開水:“不過這決定不是他一個人做的,事實上春姨也早就知道了?這個事,圖圖全家上下?,換人意願最強烈的就是春姨自己?。”
    呵……
    “你看,這世上絕大多數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可以毫不猶豫地為?了?孩子去死,可要是情況反過來,很多事就不一定了?。”
    所以二十年前,當曲奶奶眼睜睜看着兒子将孫子孫女帶出去、卻?将她抛在火場時?,究竟是什麽心情?
    而二十年後,當張梅春毫不猶豫地決定豁出自己?去交換孫子,而她的兒子媳婦也全都默認了?這個決策時?,她又在想些什麽?
    是否有過某一瞬,她們也曾經懷疑過這場人生的價值?懷疑自己?含辛茹苦了?大半生,最終養出的卻?是這麽個玩藝兒?
    “沒你想的那麽糟,”玻璃窗上映出了?初南的面容,紀延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麽,“想想郭志毅,再想想你舅舅他們,後來不都一個個争着要上八達廠去換老?人?”
    他喝了?口水,黑而深的眼睛在玻璃窗上截住了?她的:“還有你,今早一通電話打得那麽急,難道就只是為?了?快點去解決曲子奇?”
    人的習慣和喜好輕易間是不會變的,初南今早在曲子奇家發現他挖的那“地窖”,看到他将曲奶奶的骨灰藏在那黑漆漆的地方?,可能一下?就猜到了?他或許會将拐來的老?人也藏在另一個黑漆漆的地方?。于是今早她一通電話打得那麽堅定——
    這一切的一切,紀延不相信只是為?了?快點去收拾那姓曲的。
    或許某一瞬,初南條件反射地擔心的,是自家外婆能不能挨得住另一個密閉缺氧的黑洞吧?
    “看來紀隊挺懂我啊。”初南挑挑眉,眼底有戲谑,“既然這麽懂我,要不紀隊再想想,現在的小南姐想做什麽?”
    紀延沒說話,只是在落地玻璃裏靜靜看着她。
    那一雙眼,太深太黑,凝在一處,仿佛能探入人的靈魂裏。
    初南本還想逗他幾句的,可在這樣的目光下?,不知怎地就沉默了?下?來,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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